虽然昨夜趴在奇哥儿的床沿边睡了一会,但这样的休息显然是不够的。苏甄儿回到主屋,炭盆已然烧得暖烘烘的,被褥也已经过,带着温暖的芙蓉香。
苏甄儿褪去衣物,先去睡了一觉,待午后,才被绿眉唤醒。
“王妃。”
“嗯。”
苏甄儿迷迷糊糊睁开眼。
绿眉单手撩起帐子,将一份信笺打开送到苏甄儿面前。
苏甄儿看过一眼后,立刻从床铺上坐起了身。
绿眉好奇,凑过来看了一眼, 只见那信笺上写着几句话:冬日初雪,文德桥上.....信笺被苏甄儿一把合上,绿眉没有看到后面的字。
“绿眉,你派人去醉仙楼找老板,让他按照上次的菜色再准备一份。等一下,先别去,你,你先派人把十三找去醉仙楼,不要让王爷知道。”
她,为什么突然紧张了?
像上次,她误以为陆麟城在外头养外室,闹了一出乌龙,也并没有觉得尴尬和紧张,只想着赶紧把人哄好,两个人和和气气的继续过日子就好了。
就算哄不好,那她也尽力了。
可这次......苏甄儿捏着信笺,忍不住开始揪被子。
她似乎有点在意他了。
看今日晨间两人见面的模样,男人似乎是没有生气的。
可若是她苦等别人一夜,那人还没来的话,她连把人万箭穿心的心都有了。
“啪嗒”一声,绿眉站在木施前替苏甄儿整理斗篷的时候,一块东西掉了出来。
苏甄儿探头出来看,看到绿眉拿在手里的那块令牌,赶紧道:“给我拿来。”
绿眉用手帕细细擦拭后,才将令牌递给苏甄儿。
令牌微冷,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气,纯金制造,上面刻着“北辰”二字。
听闻这块令牌能畅通无阻的出入金陵和皇宫,是大周唯一一位异姓王的尊荣体现。
听闻,还能调动鬼面军。
现在,这块令牌就这么轻易的被交到了她手上。
苏甄儿将它压在了自己的枕头下面。
入夜,陆麟城回府,最近他入宫频繁,应该是有什么急事需要处理。
苏甄儿躲在主屋门口,给绿眉使眼色。
绿眉点头,待陆麟城进入书房之后,轻手轻脚地走到守在书房门口的十三身边,“十三大哥,我们王妃有话想跟你说,约你明日晚间在醉仙楼见。”
十三下意识看一眼书房内的陆麟城,男人低头办公,似乎没有发现两人的行径。
想到之前自家主子说的话:王妃的话,就是我的话。
十三点了点头。
绿眉走后,一直低头办公的陆麟城抬起头。
习武之人,听觉灵敏,绿眉一出现,陆麟城就注意到了,只是没在意,直到听她提到“王妃”二字。
“十三,进来。"
翌日,苏甄儿早早出门来到醉仙楼。
马车路过文德桥时,她下意识撩开马车帘子看了一眼。
今日没有下雪,文德桥上人来人往。今日是阴天,昨日的雨水还没晒干,再加上冬日凝霜积起来的水渍,显得整座桥湿漉漉的。
马车绕着文德桥过去,苏甄儿一路眼神追随,直到看不见。
她的脑中竟浮现出男人身着一袭黑色大氅,于细碎雨雪之中,立于桥上的身影。
醉仙楼内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苏甄儿来到她让绿眉提早定好的包厢内。
夜幕低垂,包厢里燃着熏香,炭盆烧得很旺,是专为贵客准备好的无烟碳。
门窗封上了厚毡,窗户打开一半透气。
苏甄儿坐在另外无风的一侧,端着手中茶盏,若有所思。
门口传来脚步声,来到包厢门前。
下一刻,包厢门被打开,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门口。
苏甄儿听到声响,转头,双眸霍然睁大。
男人站在包厢门口,身上带着屋外未褪的寒意,“你有事可以找我,不必找十三。”
包厢内的温度很适宜苏甄儿体弱的身子,可对于陆麟城这种身强体壮的男子来说却是太过热了。
男人褪了大氅,着长袍坐在苏甄儿对面。
茶香袅袅,精致的糕点盘置于两人面前,苏甄儿叉起一块被切开的玉兰花酥放进嘴里。
两人没有说话。
陆麟城在等苏甄儿说话,苏甄儿在思考自己该如何开口。
因此,一时间,包厢内安静的可怕,甚至能听到炭盆内的无烟碳燃烧的声音。
“王爷热吗?”
终于,苏甄儿起了一个话头,“我去替你开窗。”
“不用......”
陆麟城话还没说完,苏甄儿就已经走到了窗边。
窗户已被打开一半,苏甄儿伸手,将另外一半推开。
冬日冷风席卷而来,吹散围绕在她周身的热气。
苏甄儿素来认为自己能言善辩,不然她是怎么哄得这位北辰王跟她成亲的呢?可今日,不知道为什么,她很紧张。
而隐藏在这份紧张之下的,是一份她尚看不清楚的感情。
“下雪了。”
今日是阴天,窗外飘来细碎的雪花,苏甄儿伸出手,白雪与细雨融化在掌心,变成水渍。
好小的雪。
身上被披上一件斗篷,苏甄儿偏头,看到男人低垂的眉目,他正在替她系带子。
“你也穿上吧。”苏甄儿忍不住提醒。
“嗯。”男人转身去拿自己的大氅。
窗子下面是条深巷,光色晦暗,下面有人在说话。
“什么狗屁北辰王,一个毛头小痞子,听说连寒门都算不上,根本就是一个乞丐泥腿子出身。还不是运气好,如果不是跟对了人,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挖粪呢。”
有赞誉就会有诋毁。
异姓王陆麟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带领大周走出三年战乱,赞他勇猛,封其为大周战神的有,说他是罗刹转世,功高盖主的也有。
羡慕他位高权重的有,嫉妒他出生卑微却与自己命运迥然的也有。
大抵是因为这份出身,所以让巷中的人自认为与陆麟城有了一点同质之处,便对其更多了几分妒念。
“那泥腿子出身,贱泥扶不上墙的东西,真以为自己当上什么异姓王就是个人了,听说他爹娘亲戚都死绝了,全家就只剩下他一个,这么贱的命是怎么活下来的......”
二楼不高,苏甄儿能清楚听到这二流子的话。
那二流子满脸横色,显然是喝高了,身边还倒了几个空酒缸子。
苏甄儿偏头看向陆麟城。
男人站在她身边,抬头望着雨雪,表情平静无波,甚至还与她道:“风大,关窗吧,别吹病了。”
苏甄儿一言不发地转身,拿起桌上茶盏,走到窗边。
那二流子还在说。
“唰!”
“啊!”
“谁啊!”二流子被热茶水浇惜了,一边骂一边抬头,看到窗边迎风立着一位美人。
美人脸上带着笑,却是在跟身旁容貌俊美的男子说话,“我不小心手滑了,不是故意的。”
就是故意的。
陆麟城视线下移,落到苏甄儿脸上。
少女杏眸委屈,可下手却又准又狠。
窗外的细雪飞进来,扰乱了陆麟城的视线,也扰乱了他的神思。
那年冬日,他躺在难民营里,不吃不喝,毫无求生之志,瘦骨嶙峋,不似活人。
“姑娘,你带回来的那个人不吃不喝,像是要把自己饿死。”
“一个人怎么会想把自己饿死?”少女柔软的声音穿过散发着古怪异味的帐子,不甚清晰的传入耳中。
一阵芙蓉香逼近,他勉强睁眼,看到站在自己床边的少女。戴着面纱,露出一双盈盈杏眸。
“你为什么不吃东西?”她垂目问他。
“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少年眸色混沌,艰难挤出这几个字。
帐子里多是被救助过来的流民,他们如同动物一般努力迁徙,吃好喝好,只为了活命。
可现在,这里躺着一个人问,为什么要活着。
少年身上有很多陈旧伤口,还有一些新的伤口,他不似姑苏人,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逃过来的。逃了一路,突然便丧失了信念。
那双眼中沉浸着的,是满满的死气。
少女听到这话,不知为何突然就生气了。
温热的粥直接被她从身旁妇人手中夺过来,泼到了他脸上。
“为什么不活?你凭什么不活?我父兄在前线打仗,就为了保护你们,你凭什么要死!”
少女发了一通脾气,突然自己落了泪。
身旁丫鬟过来劝她,少年眨了眨眼,粥汤进了眼。
一块帕子伸过来,替他擦了擦脸,柔软的芙蓉香,丝绸的触感,停在他眼旁。
少女的眼睛还红着,眼睫颤栗,豆大的泪珠砸在他眼下。
“我希望你活着。”
这样她父兄的努力才没有白费,她与母亲的努力也没有白费。
“你活下来吧。
他活下来了。
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一个人希望像他这样的人活着。
“哟,还是个美人呢,给爷下来道个歉,爷就放过你。”
苏甄儿手里那只茶盏顺势就砸了下去,正中那人脑袋。
“哎呀,又手滑了,天太冷了,连茶盏都端不住。”苏甄儿单手托腮,面露烦恼。
“啊!他妈的,你给老子等着!”那二流子也不是个蠢的,他捂着流血的脑袋,左右看了一眼,找到铺子大门,径直冲进来。
苏甄儿抬眸看向陆麟城,“我去躲好?”
那二流子喊打喊杀的声音越来越近,外头闹哄哄的。
陆麟城终于开口,“跑。”
啊?
“他们有刀。”
他们?
苏甄儿往下一看,那巷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窜出一帮二流子,十几个人手里拿着刀直往铺子里冲。
这不得乱刀砍死老师傅啊!
跑!
苏甄儿往包厢门口跑。
陆麟城一只脚踏上窗台。
他眼疾手快地抓住少女皓腕,正往另外一个方向跑的苏甄儿一个踉跄,撞到他身后,被他顺势抱起,然后直接带着一起跳下二楼。
“啊!”
苏甄儿一把搂住男人脖颈,尖叫声压在喉咙里,落地之后才挤出来。
双脚落地,苏甄儿被陆麟城带着奔出小巷。
那堆人挤到二楼雅间里,从窗户口看到他们。
“追!给我追!”
二流子们“唰唰唰”一个个也跟着跳了下来,追在身后。
这帮二流子平日里就喜欢成群结队的聚集,也不工作,就欺男霸女讨保护费的活着,渐渐聚集成街区一霸,跟衙门勾搭在一起,嚣张跋扈的很。
苏甄儿跑出几步就没力气了,那风吹得脸疼。
打不过你早说啊,她就不装这个腔调了。
下一刻,一道哨声响起,珍珠从后奔来,陆麟城抱着她跃上马背。
苏甄儿面对面坐在陆麟城跟前,双手抱着他的腰,脸贴着他胸口。
男人身上的大氅将她包裹围找起来,清淡的皂角香气夹杂着淡淡的芙蓉香萦绕。
他搂得很紧,风雪雨声被隔绝在外,被笼罩在温暖的大氅内,感受着男人的体温,苏甄儿似乎听到了从陆麟城胸膛发出来的笑声。
笑什么?被追得狼狈逃窜很好笑吗?
“活着,真好。”
苏甄儿:???
两人逃出一段路,身后的人被甩开。
冬日晚间的金陵城,华灯初上,繁华如梦,只因为太冷,所以大部分人都躲在避寒的屋中或流连于温暖的酒楼茶社之内没出来。
触目所及,只零丁几人。
“等一下!”苏甄儿从陆麟城的大氅缝隙里看到那座熟悉的桥,“去桥上!”
陆麟城勒着珍珠调转马头,来到文德桥上。
桥上的风更大,细雪顺着风势吹过来,苏甄儿从陆麟城的大氅中探出头,她的呼吸打在他的脖颈上。
“陆麟城,祝你昨天生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