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教士们主持的镇魂弥撒,那些被打捞上来的死者可怜的灵魂终于得以安息。
自诩见过无数大世面的教士埃本,还是被眼前的一幕幕惊得发颤,不过惨剧看得多了,他的精神也就麻木下来。
到底打捞了多少死者?不算之前掩埋的,两天时间捞上岸的浮尸已经超过两千具!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数字,只因沙隆城内居民从未达到过这种数量级,加之检查死者衣着可以判断是普通村民,埃本完全笃定,是东部的难民
营出了大问题。
所有死者身上都没有外伤,可见他们绝非死于军队袭击。
蹊跷的点也在这里,如果没有军队袭击,无数难民如何掉进河里淹死?他们像是约好了一般自寻短见,可是这么做了,灵魂只能堕入地狱。
回到皮革厂村的埃本坐立难安,他有意前往上游看一看,纵使可能遇到一些麻烦,乃至遭遇生命威胁,他想要亲自调查真相??只因他本就计划前往东边的难民营,说服他们全部离开。
只是事态恶化成了这个样子,雷格拉夫本可放任埃本离开,他在与麾下骑士们商量一番后,决定把埃本扣下来,至少再等待几日,直到浮尸被全部打捞干净再让他东进,虽说他们也不知道何时能结束。
被士兵好言控制住,一瞬间埃本又想起昔日遭遇囚禁一事,他投鼠忌器,只好听从雷格拉夫的善意安排了。
那么,上游究竟正发生着什么事?
自从“小狼”威尔芬带兵撤回哥提村大营,就与回来了的留里克相遇后。
留里克很诧异威尔芬这小子居然鼓动一群贵族,去东部的难民营疯狂抢人,抢人不成就到处点火,好端端的难民营窝棚被烧得处处焦炭,一大群夺路而逃的难民被骑兵驱赶,结果累死中途。
无数难民直面马恩河,慌不择路试图泅渡过河。
只有最初泅渡的那点人成功抵达对岸,随着海量难民集体过河,恐怖的拥堵引起恐怖踩踏,马恩河为之中断,一片堰塞湖离奇地出现了。
威尔芬当然不好意思宣扬自己做的“好事”,他干脆斥责可悲的难民拒绝归顺,宁可去死也不愿意成为勃艮第王国的臣民。
这种说辞连骗八岁孩子都显得拙劣,留里克绷着嘴摇摇头当然不信,却也不好意思当面指责胡诌。
是其他参与行动的贵族说明真相,于是原本“收服十万难民”的计划,现在也可以取消了。只有神知道到底有多少难民死在马恩河,就瞧那河水为之不流的窘况,没有一万人也有五千人。
然而事实比留里克最悲观的设想还要严重数倍!
原本兰斯大教堂就为了节约开支,大半年来给予难民的事物极为有限,能熬过半年时间的难民身体素质都算尚可的,结果在长期慢性饥饿的摧残下,他们根本就经受不住长时间运动的苦。被骑兵疯狂驱赶一番后,数千人直接
累瘫在地,不少不久就累死了,更多的则因为一直得不到事物补给,在一天后也死了。
十万难民有超过一半以各种方式死去,马恩河畔到处都是死尸,那些活下来的人精神与身体的状态也都处于崩溃边缘。其实哪怕给予饥饿的人一口吃的,不少人还能继续被吊着一口气。
查理就是扼守沙隆城的粮仓,除了许可教士两手空空得去河畔尸横遍野的现场,为无数死者做最后告解,一批士兵也带着武器出城巡逻。
因为饿到极点的难民已经不能算是人,兽性控制头脑,人性已经埋入地下。到处都是死者,饿疯了的难民也就如豺狼秃鹫一边到处啃,可是这骇人的场面完全证明着有难民已经被魔鬼俯身!
查理派出的战士并非去救人,就是检查灾难现场,将那些魔鬼直接斩杀。当然,看到奄奄一息的可怜人,也不吝啬地刺上一剑助其解脱。
至于拿出一些粮食赈济,查理是万万不会做的,即便是找到的发霉的黑面包,以及长了青霉的熏肉,他宁可看着腐烂的事物继续下去,也不会拿出分毫分给难民。
并非查理绝对的冷酷无情,他主观上的确对难民群失去了任何奢望,心中的善念使然,他也想拯救一些人。可仅仅是保证自己麾下的万人大军继续平静驻扎,每天消耗的粮食都是非常惊人的。把持着沙隆城的粮仓,自己的贵
族军能硬生生扛到初冬,到了那个时候想必已经尘埃落定,届时再向兰斯城、向各地的法兰克人村庄征收军粮理应没什么阻碍。
查理作为国王,他恰恰自认是“所有法兰克人的国王”,高卢人、图卢兹人、巴斯克人,以及其他待在王国境内的族群,他们都是国王的盟友,而非国王的家人。
现在的查理出于现实需要,才大方地赐予图卢兹伯爵和加斯科涅伯爵军粮,以及丰厚财宝。他还不至于立刻向法兰克人村庄下手,更不可能搜刮当地人新麦去赈济那些东部阿勒曼尼人难民了。
他不会公然宣布自己的主张,他甚至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直待在沙隆城内修养,任何有必要外出的事情都有其派遣的使者去处理。
查理的所作所为,分明就是希望所有难民自然死亡,等人都死亡了,再让教士出面解决烂摊子也不迟。
就是这一原因,出城办事的教士们,只能用浸水的布捂住口鼻在秋日阳光下掩埋死者。一批年轻教士实在受不了这被诅咒的工作,本该入土为安的使者开始被草草抛入河水里,静静流淌的马恩河终究会冲淡一切,沙隆城外也
就不会出现荒无数,至于下游变成怎样的灾祸局面,就不是兰斯方面需要考虑的了。
沙隆的教士也很诧异,按理说派去兰斯办事的使者已经去了三个波次,两城距离并不远,怎么使者去了不回不说,已经整整一周多,兰斯方面像是与世隔绝一般,没有任何新消息传到沙隆,两城的人员往来像是被莫名的力量
切断,可以断定的是阻止两城交流者绝非查理王的军队??只因查理现在拒绝与兰斯方面交流。
于是围绕着兰斯和沙隆存在着三个大势力,留里克贵族集团、查理贵族集团,以及兰斯主教评议会,三方神奇的保持着静默,那十万名难民基本得不到任何的帮助,成为可悲的弃子。
在哥提村,众贵族向留里克说明所见所闻后,留里克也不得不好好思考一下,倘若事情不是这么极端,儿子雷格拉夫真的平静收留了那十万难民,事情就真的皆大欢喜了?
现在看来,一群家伙只是被驱赶就能累死在逃亡之路,又如何经得起漫长南下之旅的考验呢?天气只会越来越冷,雷格拉夫所掌握的粮草也不可能支持十余万人漫长行军用度,除非突然得到兰斯大主教的海量物资支援。
放弃那十万难民居然最正确的选择!
雷格拉夫当然不能主动宣布放弃收留他们,现在他们大规模死去,雷格拉夫倒是能利用海量死人来一场哭戏,以向查理、向兰斯大主教宣示麦西亚国王是仁慈的。
归来的留里克把难民问题的糟心事直接搁置,他也懒得再深究为何查理会出现在沙隆城。
罗斯对兰斯平原没有任何占领欲望,只想要敲诈一笔直接离开,距离给予兰斯大主教的最后给钱期限已经很近了,非常微妙的是大主教辛克马尔好似人间蒸发。
已经顾不得那个老家伙了,留里克决定正式组织整个哥提村大营大搬迁。
在他回到营地的时候,有关搬迁事宜就已经传了下去,不同于过去,一万一千人规模的难民不再是穷酸之辈,他们在得到麦西亚王、罗斯王,以及诸贵族撑腰后,摇身一变成为一万名匪徒。被他们盯上的法兰克人村庄被折腾
得鸡飞狗跳,抢掠无数的他们已经拥有徒步南下去安茹的能力,就是大量掠夺的资产需要打包装车,不得不消耗很多时间。
剩下未夯打脱壳的燕麦正被村民全力加工,完好的燕麦粒被收找起来,无论是木箱还是陶瓮,乃至是破布、皮革制作的口袋,各种容器都被用以装填粮食。
罗斯骑兵也适时地装上一些,并非是占为己有,而是充当未来时间的人与战马的事物。
他们实在是将法兰克人村庄的马车抢了个干净,本来就是用于从田间地头拉粮食的双轮木车和独轮车,都成了良好的载具,再配上抢到的毛驴和马匹,难民们完全可以驾驭辎重马车,沿着固有的罗马古道前进南部河畔的皮革
厂村。
只是留里克不会亲自参与押运,有贵族军捧场就足够了,而且有萨克森人布鲁诺在,留里克谅那些贵族也不敢造次,尤其确信素来不安分弗兰德斯伯爵胡闹。
留里克给了难民长达一周的准备时间,七天时间,再怎么磨蹭也该收拾好细软可以离开了吧。
他也希望等待时间内,可以与兰斯城派来的使者谈谈,结果杳无音信。
出发之日前夕,哥提村。
十个难民营的绝大多数人已经提前聚集在哥提村附近,确切地说是带着他们以各种方式搞到的马车、驴车,已经在这天下午将罗马古道堵得水泄不通,以至于一些车辆不得不暂停附近草地。
在九世纪的西欧还能出现塞车,可谓是一桩离奇景象了。
难民营缺乏管理,所谓被组织起来的民兵,也只是在正规军带领下能打顺风仗的货色,他们的组织度聊胜于无,下午时分他们就为塞车的事情争吵,等到夜幕降临大家吵累了,也就大规模点燃篝火打地铺。
所有难民都很着急,他们的确有着急的原因。
所有人早就受不了在兰斯大主教治下遭遇虐待了,过去大半年时间,指望着教士提供的那点可怜的事物太蠢,终于麦西亚王如天使降临,大家终于得以吃上饱饭。就是代价......是法兰克人的村庄在承受。
他们犯了盗窃大罪,心虚的人们当然渴望早点离开,只要大家最终抵达安茹,意味着成功逃避的所有的罪。
夜幕之下,留里克的指挥所里点燃一些油灯,吃过饭的贵族们坐在这里,一双双眼睛盯着留里克的昏黄的脸。
“我们明日就要出发,你却执意留在哥提村,何必呢?”弗兰德斯伯爵博杜安好心问道。
留里克绷着脸解释道:“辛克马尔还没有兑现他的承诺。真奇怪,兰斯一直不派使者前来,甚至连哈特加也待在城内,仿佛消失了一般。”
“其实弄清楚情况很容易,派出一支骑兵去城下看看,抓几个附近村民说不能就能问清一二了。”博杜安随口一说的不啻为一种简单方案。
“算了吧。”留里克耸耸肩:“等到了约定之日辛克马尔还是拒绝提供一万银币,我大不了带上骑兵去城下讨要说法。”
“怎么?你真的打算攻城?”博杜安觉得留里克真的打算这么干。
“攻城不会,洗劫附近村庄倒是可以。”
“你就不怕查理报复?”
“报复?”留里克不屑地笑道:“那小子宁可看着十万难民全部去死!你们追赶那群难民时,查理就在沙隆城待着,他手握重兵怎么不去报复你们?”
“这倒也是。”博杜安耸耸肩:“一群卑贱蠢材的死活不算什么。只可惜啊!”他又故作深沉地叹口气:“我还想带走一万难民的,结果他们都淹死在马恩河。”
听道这一席话的威尔芬颇为不满,绰号“小狼”的勃艮第王真的打算抓走一半难民扩充实力,就算是因为自己的一己私心弄得好戏泡汤,他绝不承认自己有错。“哼,有点人太贪了吧!”威尔芬像是在指责某人。
“朋友,你是在说我?”博杜安即刻竖起耳朵。
“不。我怎么可能讽刺强大的弗兰德斯伯爵?”
“难道不是讽刺?小子,我只是想要一万难民,你可是扬言拿走五万。究竟是谁贪婪呢?”
看着像是要吵架,留里克吭吭两声即刻打圆场:“在坐诸位都是朋友,难民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那是一群骨瘦如柴的可怜人,你们就算得到了难民,也得先喂饱他们,才能将人运回你们的老家。其实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可
能,朋友们也不要为此伤了和气。”
“好吧。我给罗斯王一个面子。”博杜安悻悻然,又继续说:“明日军队开拔,我理解伟大的罗斯王留在哥提村,不过......请宽恕我的离开。我打算回家了。”
“回家?你该不会是打算直接去西北方向?”留里克猛然想到这一点,误以为博杜安计划沿着另一条罗马古道西进,直接抵达苏瓦松后,再抵达圣康坦,最终回到他的弗兰德斯。
博杜安摇摇头:“我当然是带着战利品先回巴黎一趟。很抱歉,当我抵达那个皮革厂村后,我就要与你们分开了。”
“对。我也有此打算。”拉蒙高的吉尔伯特抬头示意。
见状,本来不便于公开表态的于利希高的艾伯哈特,也做出相同的决定。
“好吧,你们是时候回家了,很快罗斯军也要撤到普法尔茨地区休整。你能?”留里克看向尼德兰伯爵海因里希。
“我?自然也是抵达巴黎后,带着我的人走路回家。”
“好吧,本来本王准备了一些船只,看来没必要送你们一程。我们是签订契约的盟友,今年的军事行动告一段落,诸贵族各回各家,至于明年......你们当然可以自动决定是否参与战争,反正本王将带领精锐给予洛泰尔最后一
击。我劝你们凡是有能力者尽量带兵加入,哪怕只是带上一百人参加也好,这样在战后分享胜利品的盛会时,你们也能分一杯羹。”
众贵族听着如此在理的话,互相看看后都宣称自己会参与。
其实此乃客套的话,大家说罢笑了笑,对自己真实意图都心照不宣。
终究在坐的诸位是曾一同泡温泉,秉笔在条纹文件签署自己大名的盟友,不会无故打起来,至于再组织联军去东部的阿尔萨斯地区战斗,留里克估计那将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了。
第二天清晨,晨号驱散晨雾,金色晨光普照大地,无数军民缓缓爬起来,平静的大营地迅速喧闹起来。
各贵族的大军开始集结,无数难民涌到道路旁,一万余人的军民伴随着数百辆辎重车辆,特殊的队伍亟待离开。
没有任何贵族站在高处做宣讲,只因整个队伍压根没有一个主心骨。留里克赋予萨克森人布鲁诺以带队的重任,其实根本没有贵族佩服布鲁诺,而布鲁诺深知自己有的是一个虚职,自己能管好手下的萨克森兵就好,至于其他
人......只要沿着大路南下不走丢就好。
队伍终于蠕动起来,一万余人再度进入森林,他们沿着来时的道路折返回去,按照计划是抵达河畔的桤木村,继而在当地队伍分裂,先行回巴黎的贵族军就此西进,其他人继续沿着马恩河东进,直到看到远方的村庄,以及矗
立高处飘扬的麦西亚王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