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多多的嗓门大,许岸本就睡得不沉,一嗓子下去,人自然清醒。
只是多少有些恍惚,室内昏暗,琉璃彩灯的光不算耀眼,更多的是大屏幕投射过来的光亮。
许岸的位置暗,清醒着刚要回复钱多多,就看到站在门口的陆临意。
门开着,光影打在他的身上,看不清面庞。
影影绰绰,是个身条纤长的男人。
可她却可以一眼认出。
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想躲。
钱多多的门关的恰到好处,亮光遮挡,陆临意面前的光晕消失,一双墨黑的眸子,与她相撞。
显然是冲她来的。
许岸那颗今晚好难得放下的心,再次被吊了起来。
长呼一口气, 努力平缓着自己的心态。
陆临意好像瘦了些,他原来也瘦,只是常年健身,肌肉虽称不上发达,但匀称有力,现如今倒看起来称得上是清瘦。
难得见他来端方还穿得正式,像是从什么场合赶来。
黑色的羊毛大衣里面,是戗驳领的灰白色西服套装,内里配了黑色羊绒衫,酒棕色的薄低皮鞋。
一双眸子算不得情深,却带着几分波涛汹涌前的平和柔缓,像是雨夜前的海面,平静中隐藏着风暴
看得许岸有些招架不住,连带着呼吸都更重了些。
是远比上一次在医院时,还要强烈的视觉冲击。
陆临意好像刻意隐起了他的善意柔和,现在站定的,像是旁人眼中的那个陆先生。
今天是年末,大抵是从家宴前来,这般隆重,想来身边带了些什么人。
许岸这两年没有打听过陆临意的消息,饶是施宁几次提起,也被她搪塞了过去。
陆家的消息本就难得,儒意集团市价惊人,也嫌少有人知道背后的陆先生。
许岸刚认识的时候去互联网上搜过这个名字,只有学生时代的优秀学生表彰或相关的奖项公示信息,成年后的,几乎少有。
最新的,也不过是以个人名义,为青大捐赠的一所图书馆。
感谢信挂在学院的网站上,再无其他。
自然不知道,现如今是否和薛家的小姐订婚,亦或是换了其他世家。
人生翻转跌宕,他们的世界高不可攀,许岸早就不再存着其他的念想。
可现如今人站在她面前,目光里夹带着暗涌,许岸只觉得多少有些控制不了自己了。
好难得让自己适应了没有他的生活,再度闯进来,是犯规。
只不过她那时说过,山高水阔,再见面,是要说好久不见的。
于是揉了揉脸颊,扯了个笑,“陆先生,好巧。”
却谁知陆临意竟然随手扯了一旁的高脚椅,单腿斜靠着坐了上去,嘴角勾勒一抹笑,言语不算平和,“不巧,听说你要喝Toute la vie,周少有些为难,只有我会做的东西,自然把我叫来了。”
许岸愣怔了两秒才明白陆临意话里的意思。
难怪从她第一次喝这个酒开始,都是陆临意亲自去吧台替她取上来,那时候她仗着陆先生宠她,不以为意,只当是要下去麻烦,惯着她不让她多走而已。
现如今才知道,怪不得酒水单上没有,竟然是他亲自做的。
周惟安绝对是故意的!
什么无人可做的为难。
她不过是陆先生的前女友,找个由头随意搪塞过去,她自然不会也不能计较。
偏生告诉了他。
情绪却跳脱,一方面怨怼愁苦,不知道一会儿要如何送走这尊大佛,一方面却想起,当初第一次喝这杯酒时,陆临意勾着她的鼻尖,舌头打圈,好听的法语像歌唱似的溢出。
他说,这是一生的意思。
心在一瞬间仿佛要蹦出胸口似的跳动,不知道是感动还是苦涩。
钱多多早就在他俩聊天的时候,撤回到大厅去叫丁悦然。
生怕陆先生若是气急,做些什么的时候,两个人也好拦一拦。
傅一洲沉浸在劲歌热舞的快乐中,打着耳朵听了两句,立刻停了下来。
撸起袖子就要往里冲,非要看看许岸这个前男友到底是什么来路。
谁知道人刚冲进门口,就生生刹住了脚步,几乎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就要往外窜,被丁悦然猛地扯着手腕拉住。
“傅一洲,你去哪?!"
“祖宗,奶奶,你也没跟我说过许岸的那个陆先生就是陆临意啊,陆二哥在这,谁敢造次。”
傅家算不得青圈里较大的家族,边缘些,但因为父亲也在实里,基本的人事还是通晓。
傅一洲能在端方开着VIP大包,仗的是周惟安的关系。
他称周惟安一声周哥,惟安却要称陆先生一句二哥。
这中间轻重,自然分明。
现如今看着许岸端着一张看向陆临意的脸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大抵知道,谈的不算愉悦。
干脆拽了丁悦然的袖子,压着嗓子,“今个儿陆二哥要是把许岸抗走,你信不信在场的都没有一个敢拦的。
丁悦然脾气上来,嗷的就是一嗓子,“现在是法治社会,这是社会主义国家,还反了不成!”
满屋都可以听到。
先是钱多多,后是丁悦然。
陆先生嘴角勾起的笑意渐浓,“许久不见,娇娇的朋友们越发的有趣了。”
陆临意这话说的暧昧。
分手的人还称呼昵称,带着些许不怀好意的亲近,更何况嘴角挂着笑,不似陆先生平日里那副端方持重不苟言笑的模样,带着些许生机,让人摸不清头绪。
丁悦然的一张脸吓得几乎发白。
做事情的时候冲动,尚未冷静,已经一碰冷水浇下来似的,透心凉。
自然无人敢出声。
空气静谧的吓人,明明外面已经到了最高潮,屋内却是死寂。
以至于最后许岸吐了口气,心理建设做了七七八八,起身向陆临意走了过去,抬眸看向他,“陆先生,你不是说给我调酒,酒呐?”
陆临意像是就在等着她说这句,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手摁了桌子上的铃,不过数秒,一杯饮品随着高架缓缓向上,稳稳停在了许岸的面前。
琥珀绿的基底,混了橙色与红色渐变的质感,偏偏最顶端又缀了一抹翡翠绿,向下延展,装饰着粉芯的芭乐和青梅,一口酸甜。
盐渍青梅和芭乐果浆的味道,混杂在气泡水里,最后一口山楂酱吊起甜头。
大胆又突破的创意。
也难怪许岸从未在其他地方喝到过。
虽是心里七上八下,可喉头口水吞咽,不由得多喝了两口,品出些许差异,抬眸看他,“基酒没加?”
陆临意眸色暗了几分,“医生说你目前不适合饮酒。”
这也是他今晚从老宅出来就赶过来的原因。
附属医院之前会诊的结果,除了情绪性胃炎,许岸还有抑郁症的前期症状。
程源去调了许岸这一年多以来的学习工作动态,以及部分视频类的信息元素,甚至查看了部分回国后的实时监控,并没有任何的不同。
她表现的太过正常,除了肠胃方面受损外,没有其他症状。
只是施宁给他提了一个线索,“我觉得,许岸太爱笑了,她不应该是这么爱笑的姑娘,她虽然一直都好相处,但情绪起伏不大,现在我和她一起时,发呆和逗笑的次数都明显变多。”
陆临意去查询过相关的资料,也寻求过专业医生,就连专门为爷爷医治的院士,也只说,目前的情况更像是情绪压抑引起的躯体反应,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抑郁症。
除了缓解压力,纾解情绪外,可以从饮食上入手,忌生冷辛辣,忌酒。
他原本是打算吾安C3正式上市,处理完所有集团业务后,再去找她。现如今却觉得,要加快些进度了。
小姑娘仰着巴掌大的小脸看他,听到这个解释多少有几分失落的神情,只简单“哦”了一声。
她不想和陆临意在这种场合下起任何争执。
眼看着时间接近零点,已经有人陆陆续续的从外面回来。
大多都是学生,自然不认识陆先生是谁,偶尔有几个家世可以和傅家媲美的,也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知道陆临意,却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
所以猛地在房间里看到这样一个俨然不是普通人的男人,自然细细碎碎的声音起。
许岸眼看着再这么下去人就要全都回来,干脆又向他贴近了一步,人就落在他的面前,揣着一张没什么情绪的脸,“陆先生,酒我喝完了,您可以离开了吗?”
“不太行,”陆临意摇了摇头,他以前就多少有些赖皮,追许岸时,手段就不算光明磊落,现如今越发的无赖,噙着笑,笑意缀满眼底时,有一种勾人的诱惑,压着声音,“我还想和娇娇一起跨年。”
“陆!”许岸气的刚想大名大姓的喊他,猛地意识到这里一定会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只得压低了声音,“陆先生,我今天是和朋友们来跨年的。"
陆临意不恼,身子靠在椅背上,长凳把长腿拉的笔直,黑裤贴紧腿面,难免惹人瞎想,笑意不减,“我记得娇娇跟我提分手时,可不是这个态度,谁和我说会永远记得我的好的。”
当真是泼皮无赖一个。
眼看着再这么待下去,只怕明个儿就传的青大人尽皆知,许岸吐了口气,扯了陆临意大衣的衣角,“陆先生,去三楼,我要和你聊聊。”
说完,立刻松了手,径直出门,熟门熟路的向上。
房间紧锁,是密码锁,如果没有改的话,是151205,他们认识的日子。
密码是许岸定的,陆临意原是想用她的生日,却被她拒绝。
“我不过生日的,会想到妈妈,是难过的日子。”
她说这句话时,陆先生是满眼的疼惜,把人揽进怀里,说,“好,那我们定个日子作为每年的庆祝日。”
这样想来,他们已经认识了三年有余。
也才三年有余,许岸却觉得,好像过了好久好久,她的人生因为认识陆临而发生了惊天逆转。
像是过了十余年似的怅惘。
当门锁“叮”的一声开启,果真还是这个日子的时候,许岸的一颗心,好像从冰冷变得融化,搭起的天平摇摇欲坠,没有了之前的稳固。
三楼的房间一如既往的静谧。
从巨大的玻璃墙望下去,依旧是华灯闪耀,DJ和驻场已经开始把气氛烘到最嗨,再过二十分钟,就会迈入2019年。
许岸静静的看了许久,久到甚至楼下有人好像可以感知到视线,向上看来,却一无所获。
单面玻璃,隐私密闭是最好的。
陆临意进来时,只看到小丫头单薄的背影。
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却看得认真。
最后回眸看他时,眼底里有一抹淡然,好像刚刚过去的分分秒秒,她在和自己做着什么妥协或是交易。
开口,是清冷疏离的语调,“陆先生,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知道,”陆临意点头,丝毫不抗拒这个话题,“据我说知,娇娇目前单身,我应该还拥有追求你的权利。”
这一句话,让许岸顿时竖起了一身硬刺,再看向陆临意时,从疏离变成了防备。
语气是少有的强硬,“陆先生,我不认为我们还有再在一起的必要,我们经历过美好,就让他们留在记忆深处好了,狗尾续貂,没有必要。”
看着小姑娘那副火药炮的模样,还用了狗尾续貂这样的词语,陆临意不由得哑然失笑。
“为什么不能是破镜重圆,分合钿?”
“我不觉得以陆先生如今的身家需要去吃回头草,还是说,您的联姻失败,我来做个填档?”
他从未见过许岸这副模样。
以前小丫头甜,娇软可爱,距离一贯拿捏得当,偶尔小情绪来了,也好哄,好言好语的劝着,搂在怀里细细密密的亲着,不多时人就会软下来。
现如今像是被某种情绪放大了感官上的愤怒,有一种自我防备的抵御。
陆临意第一次感受到心被搅动的痛。
像是被一双大手攥紧,想要把心肺攥出些血水来。
就算那时候分手,他也会觉得,放她高飞,是她想要的未来。
所以难过,却会被苦涩掩盖。
若是他知道,那些分手后的日夜会让小姑娘藏着所有的情绪把自己逼到了现如今的状态,他从一开始,就不会放开她的手。
什么关键时期,什么审查调查,都远不及她开心快乐重要。
可到底不敢逼她,只耐着性子告诉她,“许岸,不论你接不接受我的重新追求,我都要郑重其事的告诉你,我不需要联姻,现在不需要,未来也不需要,只是我陆临意,想要追回我的娇娇。”
玻璃外,室内烟花绽放,大屏幕上,显示着10、9、8、......2、1、0!
听不到声音,却能感受到场面的沸腾。
陆临意看着许岸,没有向前,跟她保持着得体的距离,柔声说,“娇娇,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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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年初,有经济学家预言,这一年,将会是未来十年里,最好的一年。
彼时国内一片火热,经济发展迅猛,生活充满活力,谁都不认为,这样的日子会在不多后的某一天,戛然而止。
临近过年,许岸再度回了趟汝城。
师傅还是老样子,人退了休,日子就越发的闲散,据说有和师母出国度假的计划,端着许岸给他淘回来的中古瓷器,乐得很,“还是要多出去看一看,同一个时期的东西,做工不一样,色彩感却有一致的地方,很有趣。”
许岸积极响应,还给他配了个翻译器。
当初自己跟着季年做项目时的专业机翻。
各种艺术类的词汇丰富。
赵光远收了下来,连夸还是小徒弟贴心。
封了个过年的压岁钱大红包,问起下一步的打算。
许岸托着腮,思忖片刻,颇为认真的说道:“宝德香港的陈子?女士和我聊过,希望我毕业后可以入职,我想明年去读一年文史硕士,底子还是有点薄,系统的学习一下艺术品历史,您知道的,我一直对拍卖感兴趣。”
赵光远知道。
最初收她为徒,就是幼时跟着她父亲来找他玩时,看着闲置在桌面上的拍卖手册,竟然靠图就能辨析出不同时代瓷器的特点。
才十余岁的小丫头,字才刚刚认识齐全,就已经对画册上那些岁月斑驳的古董生了兴趣。
再后来大了些,就越发的喜欢看拍卖专场,常常一看一天,早期的知识,全都来自于这里。
现如今能去她喜欢的地方,赵光远自然支持。
“有什么好东西,替师傅留意着点,我有钱。”
这话逗得许岸咯咯笑,点头应着。
赵光远总觉得这个小徒弟奇怪,却又说不上哪里怪,明明看着越发的爱笑了,可人见瘦,吃的也少,发呆的时间长了些,眼底常见空洞,少了些精气神似的。
不由得问了句,“最近休息不好吗?”
许岸不解,怎么一个两个都在关心她的情绪。
“挺好的,每天十点睡七点起,非常健康的作息。”
她太正常,正常到看不出任何的问题。
却总让人觉得放不下心。
赵光远问了句不该问的,“和陆先生还有联系吗?”
许岸脸色一变,却又不着痕迹的藏住,摇了摇头。
眼见着小丫头面色无虞,看不出有半点异样。
那些奇怪的想法也就被赵光远摁在了脑子里,只当是自己想的多了些。
“今年过年回去看看父母吗?”
许岸前些年年幼,尚不知道如何处理破碎的亲情关系,连带着父母的墓地去的也少,每年只挑拣不重要的日子过去,为的就是不跟亲人碰上。
现如今人长大了,见过的风雨也多,也有很多不确定的话语想要问问他们,“回去的,今年总要好好看看他们。”
她提前买了物品,赶在春运大军前,回了趟淮州。
璀璨星城这套房子,还是陆临意高考前送给她的,如今两年多过去,她才再一次回来。
房间干净明亮,显然是有人常年打扫。
就连冰箱里,都放着不算满,但足够几天吃食的新鲜蔬菜。
不用想也知道,是陆先生安排的人。
甚至对面的房门口,摆着一双男士皮鞋,仿佛在告诉许岸,一切安心,有人在保护她。
沙发上,那只粉色的小猪还在,呆萌的看着她,眼睛圆圆,脸也圆圆,憨傻纯粹,许岸伸手把它搂进怀里,人越发的茫然。
小鱼泡泡灯明亮,没有一丝尘土。
许岸几乎想要冲到陆临意面前告诉他,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那他一定会反问一句,为什么?
因为这样的陆先生,会告诉她,他现在只属于他自己的陆先生,要怎么才能稳住那颗晃晃悠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