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不愿回想的争吵后,千岱兰离开时,关门那一瞬,叶洗砚控制住追出去的念头。
他在千岱兰身上尝到太多太多的挫败和无力感。
那种无法掌控、不能掌控,偏离航道的失控,她看了看他静心为她规划、铺垫的轨道,然后轻盈地跳了过去,往苍茫的荒野中走。
叶洗砚恼她为何不肯懂他,恼她“故意”不去懂他,她不蠢也不笨,聪明到能顶十只狼二十只兔子三十只狮子,倔犟到能顶十头牛八匹马二十只老虎。
为何她看不懂他如此爱她,为何她要说出那些伤人的话。
传统的教育让他没办法直白地表达那些伤心,叶洗砚只是去了阳台上,失望地发现看不到千岱兰;高高大大的法国梧桐树,叶子几乎要落尽,还有枝干遮蔽道路。此刻的他突然想,看不到也好,看到她只会更恼更恨更伤心。
如何能这般践踏他的真心,他滚烫温热的一颗心捧出来,原则一退再退,一忍再忍疼了又疼,宠了又宠,恨不得把整颗心肺肝脏都挖出来给她看,她为何还不肯知足,难道认为这些还不够?
叶洗砚一边气她恼她,一边又放心不下她。上海的治安很好,他其实不必担心,可仍觉,这么晚了,不能放她一人去打车,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生着气回学校。
他让杨全去追,让杨全去送她回学校,必须要看着她进校门才行。
叶熙京在这个时候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又被叶洗砚赶出去。他现在没办法保持理智,更没有办法同弟弟谈这些烦心事。
倒是叶熙京,被赶出去后仍不肯罢休,打来电话,质问叶洗砚,指责叶洗砚,嘲讽叶洗砚,痛斥他这种挖墙角行为。
叶洗碗只问了他一句。
“??当初,你去英国前,告诉我,说和岱兰约定好,回国后再续前缘??这是不是你的谎言?”
一句话令叶熙京无力反驳。
“你不能爱上弟弟的女朋友,”叶熙京说,“你知道我和她??”
“你和她什么?”叶洗砚沉重地问,心中更烦躁,他隐约了解到千岱兰患得患失的源泉,都是叶熙京和他那混账的恋爱观,千岱兰与这个蠢弟弟的糟糕恋爱体验,现在她紧闭了心门,甚至拒绝他的进入,他说,“看看现在是什么时间,叶熙京,封
建时代结束上百年了,你还在说什么能不能的?”
叶熙京被他气得郁结。
“好好想想你之前做的事情,而不是在这里指责我,叶洗砚说,“是岱兰和你主动提的分手。”
叶熙京问:“难道你就不怕我告诉爸?”
“那是你爸,”叶洗砚纠正,“你告诉他又能怎么样?"
叶熙京沉默了。
“如果你真喜欢她,当初就不该同珂走得太近,叶洗砚说,“现在也没人阻拦你去追求她,想清楚,就算没有我,她也会有其他心上人。”
“是啊,叶熙京幽幽地说,“就算没有你??不,即使有了你,中间不还隔着一个殷慎言吗?”
叶洗砚没说话。
“哥,”叶熙京说,“你确定岱兰真的爱你吗?”
叶洗砚结束通话。
他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千恼万气,恨恨地想,恨恨地怨,不还都是因为她并没有那么爱他?
今天晚上,但凡千岱兰说句爱他,但凡她说一句舍不得他很想他,叶洗砚都会低头??
偏偏脾气这么倔。
偏偏他也爱这么倔的她。
杨全送了,很快又回来。
他推心置腹、痛心疾首地同叶洗砚讲,长吁短叹,唉声叹气,说洗砚哥,咱们追女孩不能这样??好好好,是你追,我没追,你追女孩子不可以这样。
人岱兰也是父母养的,小姑娘都很骄傲,不能总是让人家给你服软,对不对?洗砚哥啊,男人,有时候面对爱人,别把尊严看得太重,女朋友也好,老婆也好,不都是得花心思追来的?女孩子都需要哄的,需要甜言蜜语,需要低下头......
叶洗碗没有听下去。
对千岱兰,如果哄真有的有用,事情倒是好很多。
今天晚上的她寸土不肯相让,就差同他打起来了,和刚下山的小老虎一样,张牙舞爪,倔犟到能一掌拍碎拦路南墙。
如果舍弃自尊低下头道歉就能哄好,何必这样痛苦争执;他今晚已经强留过一次,闹到最后还不是大吵一场,难道真要在她身上拴根绳子,强行捆在自己身上?还是把她关起来?把她藏起来?
“哄”不该是解决问题的方式。
现在叶洗砚真切地生着气,也真切地伤着心,他不能理智去思考这些,只是看着她留下的那些东西,那几本书,梳子,头发。
他需要冷静。
哪怕痛楚,也不肯去手。
在叶洗砚终于将自己哄好后,又在梁亦桢的圣诞派对上遇到她。
前两次都是巧合。
第三次是叶洗砚主动。
骄傲的他再度尝到挫败感。
因再多的怨再多的气,瞧见她后,也都烟消云散,一干二净。
其他人如何相爱?
是否如《圣经》中那般,“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
叶洗砚在一次次的生气、愤怒、痛苦、争吵、失落、颓然中觉察。
我爱她。
我的的确确地爱着她。
即使她令我伤心,即使她令我难过,即使她总是在亵渎??不,即使她总在情感上折磨我。
可我仍爱她。
大部分时间聪明、选择性变笨的黑头发小傻瓜,倔犟坚韧,偶尔脆弱的倔犟小马,经常令我欣悦、间歇性令我痛苦的大胆小白鸭。
我爱她。
我真真切切地爱着她。
千岱兰没有令他失望,她成功用一句话激怒了叶洗砚,让他愈发神伤。
-为何拒绝进入亲密关系呢?
-为何抗拒同我恋爱?
??为何抗拒深度交往?
“千岱兰,你是不是从未有过心?”
叶洗砚如此问她,他在此刻黯然神伤,紧皱眉头,却也只能问出这一句。
??你是不是从未有过心,所以才看不到我对你的心?
我也是人。
岱兰,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为何你??
叶洗砚并未因此意志消沉,他只是切实地感受到爱情带来的伤心;有什么东西横亘在她们面前,它并不致命,却像玫瑰花的刺,一遍又一遍,将他二人都刺得鲜血淋漓。
这不是千岱兰的错,她也曾热忱地对待熙京,对待殷慎言。都说感情中没有先来后到,可失败和糟糕的恋情体验的确能令一个人封闭自己的心。
他需要做的,是如何重新叩开她那扇紧闭的内心。
叶洗砚用了一段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他去了千岱兰提到的小学,去看了她生长的环境,早已停工的废弃工厂,不再吐出烟雾的大烟囱,肃杀寒冷的冬季,她中途辍学的职高中乱糟糟,还有深圳时,她工作过的工厂,十三行挤挤又热闹的档
口,南油市场……………
叶洗砚走了一边,也仅仅是走。
他清楚,他不可能完全共情。
只是,此刻再走过一遭,同听她提起时的感受完全不同;这一路奔波,跌跌撞撞,忙忙碌碌,患得患失??
叶洗砚想到她的噩梦,她说梦到这些年的奋斗和钱都是一场梦,醒来的她双手空空,仍旧是那个窘迫贫穷的小姑娘;
他想到千岱兰和叶熙京那不堪又糟糕的结局,想到林怡对她的羞辱,想到那些议论纷纷………………
正如在十三行那拥挤窄小的过道上,两边档口门口也摆着满满当当的衣架,地上横七竖八堆着大包小包待发货的衣服,印上歪歪斜斜鞋印的透明塑料包装袋,拖着大黑塑料袋来来往往的人,行色匆匆,声音也匆匆,叶洗砚看到档口里疲惫到蹲
下来的小妹,瘦小劳累,满头大汗。
千岱兰就是这样,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叶洗砚清楚,不该因为一个人的可怜而去宽宥她做的错事??可他爱她。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他在此刻,彻底理解了她对金钱的追求。
这不是高高在上的宽宥。
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只剩下殷慎言,横亘在二人之间。
殷慎言显然要比叶熙京聪明很多,至少他懂得讨好干岱兰的父母,甚至还这样住进她们家中。千岱兰忙起来的时候,不可能陪着父母疗养,殷慎言就承担了这部分工作??他很殷勤,也很细心,上海几个出名的专家,也都是殷慎言托关系挂上
号,不辞辛苦地载着二老去医院诊治。
叶洗砚无法强硬地要求二老和殷慎言断绝来往,他只在意千岱兰的态度;显然,后者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她并没有和殷慎言保持好关系。
也是在这时,通过高山滑雪来排解苦闷的叶洗砚,在夜滑时失误,没有来得及调整,直接撞到雪道旁的雪包。
结结实实摔到的时候,叶洗碗的大脑是放空的。
他什么都没想,只是躺在那皎白一片雪地中,冷不丁地想,星空很美,想邀请千岱兰也看看。
第二个感想,发生在身体感受到疼痛,纵使有防护用具,高速仍旧带来很多不确定性和危险;他的手臂痛到不能动,指尖轻微的蜷缩都会引起不可遏制的肌肉颤抖,雪地冰冷,后背麻木。
他不确定脊椎会不会因此受损。
如果从今后无法站立,叶洗砚会直接选择体面的离开方式。
躺在雪地的叶洗砚,耳侧听到教练紧急的呼救声,想,倘若我此刻真有不测,那我同岱兰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那样令她伤心的气话………………
她今后若是想到他,也是这样伤心的一句。
为何人总要在失去时才意识到珍惜。
教练大声叫着他的名字,询问他的状况;急救人员很快赶来,要接叶洗砚登直飞机;叶洗砚身体仍就是痛的,他强撑着,请人打电话给岱兰。
他一遍遍重复。
“......通讯录中,千,千岱兰,请打给她,谢谢。”
拨打过去,无人接听。
叶洗砚想到了,此刻国内应当还是凌晨,她大约还在睡觉。
手机通讯会干扰直飞机飞行,急救要紧,没有拨打第二个,身体更痛了,比身体更痛的是充满心脏的遗憾。
叶洗砚只想,同千岱兰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质问她有没有心。
说那句话时,他是伤心的,带有质问意味,多半也会令她伤心??她如何会没有心,一路淌着雪水、寒风中瑟瑟发抖走到春天的人,如何会没有心。只是她被冻得太久,被冻伤过,才不敢伸手去触碰春天的花朵。
患得患失的人需要结实的拥抱。
可他为何此刻才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