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心中想得有些多,但最后还是没有再开口,他“嗯”了一声,这事便算说好了。
她不让他过问她的去处,他又能怎么着呢。
姜净春用完了饭就往里间去了,只留下顾淮声一人留在此处独自用饭。
夕阳的余晖从一侧的菱花窗透进,照在了顾淮声的脊背上,此情此景,莫名染上了几分孤寂。
她走了后,顾淮声也放下了筷子没有再用菜。
他方想起身,书良就从外头进来。
这回来,他是向他禀告上回大婚之夜总督部下的事情。
他站在一旁道:“公子,还是找不到。就露了那么一面,再也找不到了。您说,那人是不是已经出了京城呢。”
那些暗卫一直在暗中查这事,早就将那部将的面孔刻入骨髓,应当也不存在认错人之说。
既然没有认错人,那人怎么就能跟人间蒸发了一样,说消失就消失呢?
现下难道已经出了京城?
不然找了这么些时日,顺着地方,将京城的北边翻天,也总该有线索才是的。
顾淮声已经从方才的情绪中抽回神来,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情绪,说起正事,神色不自觉带了几分冷。
他靠坐在椅背,双手搭在两侧,垂眸深思,从侧面看去,下颌都有些紧绷。
片刻后他道:“不会,人定然还在京城。”
京城比别的地方安全,肯定还在他们身边。
他道:“那些人那日既然敢让他出来露面,那便有十足的把握确定人不会被找到,再说,当年的事情知者甚少,汉沽关一战后,老师身败名裂,被判死罪,他身边的下属被革职重罚,留下一条性命后又了无踪影………………”
顾淮声有些不明白,那个属下他为什么要躲起来?
他是怕谁找到他。
难不成是在怕他吗?
他又能有那样的本事躲起来吗。
背后是不是又有别人在帮他。
之前的时候他就有这样的想法,可是这次,他基本就能断定,他的背后一定有人在帮他。
不然暗卫不可能找这么久都找不到。
大婚之夜,他们故意放出这样的线索想要引诱他,就那样给他看了眼自己一直想要找的人。因为他们有十足的把握知道他找不到他,所以他无所谓让他们见他一眼。
这样嚣张行事的人,让顾淮声想起了王顺。
他从来都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就连指控他的罪证被递到了他的面前,他也无所畏惧。
当初老师的新政伤害了旧党的利益,王顺第一个不容他,所以,他被人诬陷叛国,王顺上书,给他定下杀头重罪。
老师死了,新政跟着一起破灭了。
想要害老师的是王顺。
所以,那个下属,现在肯定也被王顺保护着。
顾淮声的视线落在门外的斜阳上,残阳一点点吞噬着门前的地板。
他忽然出声,“书良,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顾淮声好像渐渐想明白,下属躲起来,可能是因为做了什么亏心事。
当初通敌叛国之人,究竟是谁现下好像也能断分晓了。
一阵风从院子里头吹了进来,风中带着的秋风萧索之气不禁让顾淮声回忆起了往昔之事。
他想起了那个死去的老师。
沈长青生前和顾侯爷亲近,两人也算得上是同心同胆之友。
因此关系,当初顾淮声十岁的时候就拜了沈长青先生,十五岁中探花入翰林前的那几年,两人的关系一直都很好,直到他入了翰林之后的两年,两人却渐渐出现了分歧。
沈长青是个很守规矩的人,克己慎行,斤斤自守,他这样的人其实最适合当老师了,当初顾淮声没入官场之前,也很喜欢自己的这个老师,他敬他重他,看他比自己的父亲甚至都要亲一些。
但事实上,两个本就不大一样的人,总是会出现分歧,这个分歧在从前的时候其实还没怎么显露,但在顾淮声入了翰林院之后,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们之间的分歧就渐渐明显了起来。
他们两人处处不融,性格不融,理念不融,还有为人处世等等,都不兼容。
沈长青觉得顾淮声走得太急,而顾淮声觉得沈长青走得太缓。
沈长青说他身无大志,图利眼前,而顾淮声觉得老师有些刻板死守。
沈长青最不喜欢顾淮声的地方就是,分明已经凭借自己的本事中了探花,为何还要借着侯府的势力不择手段往上爬。
是的,不择手段…………………
两人最后说话的那一次,他骂他不择手段,没有古君子圣人之风。
怎么可能没有,哪个少年没有成为君子的梦想。
当初顾淮声也想像他老师一样成为君子。
可是显然,君子不是谁都可以当的。
初入翰林第一日,沈长青叮嘱顾淮声不要仰仗家世,他说君子慎独,不要做出授人以柄的事情,他是小侯爷,可也不能只是小侯爷。
他一直都挺想让顾淮声摒弃家世的影响,做个干净纯粹的人。世变益亟,起于孤寒之士者数不胜数,顾淮声凭借自己的本事中探花,他意图让他稳扎稳打在翰林院站稳脚跟,不要急功近利。
一个好家世能给人提供太多便捷的途径了,光是凭借着这小侯爷的名头,太多的人会去讨好他了,沈长青不觉的这是他的助力,他认为这是他的阻碍。
从古至今,被眼前名利蒙眼的人难道还少吗。
早些年尚年少时,初入官场,顾淮声将一身铿锵傲骨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也想当个不染纤尘的圣人君子,那时他甚至就连自己的家世都会厌弃,因他想,人人爱重于他,不因他,只因他是贺阳侯府的小侯爷。他的身份为他在官场之中行了太
多的便利,就连状元都没他这个探花郎过得舒坦。
少年意气嘛,总是会厌恶这样的舒坦,当自己的成就和其他的东西沾染上了边,他就该以为这东西不纯粹,圣人心也脏污了。
他越发厌恶自己身上的名利气。
也开始怀疑自己现在的一切是否都是因为出身侯府所得。
一开始在官场浸淫的那两年,他一边想听老师的话当无暇的圣人,可现实却又是在享受着家世带来的便利,每个人都会唤他一声“顾小侯爷”,而非是在翰林院中的职称。
他们看重他,但好像看重的又不是的他。
无论他怎么做,好像都逃不出这样的桎梏。
这让顾淮声生出了几分割裂之感。
这种割裂的感觉挺危险的。
若放任不管,很容易让人迷失方向,顾淮声确实也渐渐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终于,在入翰林院的第三年,十八岁那年,他往佛堂去,寻到了自己的答案。
菩提书下静坐,他心静如死水。
他想了很久,忽然明白了,圣人的纯粹,他做不到,那他就不当什么圣人了。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
有时候明白一个道理,不用拜多少神佛,不用走过多少庙宇,在一瞬,就在那一瞬,他终于想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不要的又是什么。
这是一个改变了他人生轨迹的决定,他决定不去当老师口中所谓的君子圣人了。
因为他骨子里面就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嗯......他不想像老师一样那样走得那样慢,那并不是他所求的。
顺天命尽人意。
今日方知我是我。
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一场龙场悟道。
而他的道,就在那一日清晰起来了。
他在一瞬间明白,没必要这样拧巴,如果有了权利,一切事情确实也会变得好办起来,那便用吧,他用家世还有自己的才学,年纪轻轻走到了寻常人一生也触及不到的地方,做寻常人一生也做不到的事。
走到别人走不到的高位,就能做很多自己想做的事。
如果能抓住机会向上爬,为什么不能顺杆子往上爬,而要去一脚蹬开呢?
他不愿意。
他和沈长青想得全然不同。
在那一日过后,顾淮声后来确实也有些像沈长青说得那样不择手段了。
其实顾淮声觉得他没做什么,可落在沈长青的眼中就是极其不能容忍的事情了,因为他的眼睛里面落不得一点脏东西。
后来两人吵了一架,不对.......算是顾淮声当方面的挨了沈长青的骂。
沈长青看不惯顾淮声做派,顾淮声认可沈长青想让他做君子的想法但他实在做不到。
所以最后,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就这样彻底结束了。
那天沈长青骂了顾淮声,很多人都听见了,毕竟是教了这么多年的学生,倾注了这么多的心血,最后闹成这般,怎么可能不生气。
顾淮声一直都以为老师走得很慢很缓。
可是,在他们闹掰后的一年中,他却提出了新政。
旧党势大,新政的路崎岖又曲折,对于沈长青来说,这道步子迈得实在是太大太急了些,他慢了那么一辈子,最后也还是跨不开这道步子。
新政提出的半年后,沈长青兼任北疆总督,前往了北疆。
没过多久,沈长青打了一场败仗,死了一整个城的人,最后他就被判了通敌叛国的死罪。
太和二十三年的那个秋季,荒芜又冰凉,寒风萧索吹得人的骨头都要跟着一起碎了。
老师砍头的那个傍晚,顾淮声也去了。
那天的残阳就像是血一样,覆盖了人间大地。
他分明站得很远,可总还是觉得鲜血也浸到了他的双眼之中。
野蛮的风穿过了人群,透过了他的胸膛,耳边是一阵又一阵的轰鸣。他透过人群,看到老师掉在地上的头颅,那双眼睛也在死死地看着他。
老师………………
老师………………
他喉咙干涩,浑身的血好像也被冻住了。
那是顾淮声生平第一次那样失魂落魄,他近乎逃也似的跑回了家,将自己关进了房中。
他在房中关了自己很久,第二日甚至都罕见没有去上值。
到了下午的时候,姜净春来了顾家找他。
她抱着笔袋子来,是来找他学写字的。
那天他的眼睛看着很红很红,就像哭过了一样,看着应该是挺吓人的。姜净春被吓到,她愣在了原地。
顾淮声本来以为她会被吓得跑走的。
可是没有。
她坐到了他的旁边,她问他饿不饿,她让人去买了桂花糕回来,她说,“表兄,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的东西就好了,我听姑母说你没用午膳,你就吃一点点吧,不要饿坏肚子了。”
她捧着桂花糕在他面前,眼睛里面也像是泛着星光。
顾淮声不想吃。
可姜净春却同他撒娇,她说,“表兄,你就吃一点吧,你这样,我很担心…………………”
他看着她,最后还是听她的话吃下了那块桂花糕,可甜糕就像血一样黏在了他的嗓子,让他难以下咽。
姜净春看出他心情不大好,顾淮声坐在榻上,她就坐在脚踏边,一直絮絮叨叨的说着有趣的事情想要逗他开心。
那天顾淮声其实真的很烦很烦,烦到谁也有些不想见,谁的话也不想听。
可是听到姜净春甜??的声音,他竟然也出乎意料的没有讨厌。
心中竟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她陪了他一个下午,那些沉重的事情终于渐渐被他暂时放在了脑后,直到傍晚的时候,姜净春终于要回家了,顾淮声有些不想让她离开,可那个时候的顾淮声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异样的情感,他只是想,她走了,他一个人又要重新想起那些事
情,想到了死去的老师。
可他最后也没有出口挽留她。
他如果开口的话,姜净春一定一定会留下来。
可他什么也没说。
他就那样看着姜净春一步三回头,在自己的视线中慢慢消失。
顾淮声渐渐从回忆之中抽回了神来,脸颊好像也被冷风吹,他将视线从门口处的斜阳那收了回来。
汉沽关城破,死了整整几千生民,一万将领皆丧命于此地。一开始传回京城的消息说是总督判断失误,仓惶迎战。
总督轻敌,罪不至死......可是后来传回消息发现,是沈长青通敌,故意放了蒙古人进关。
这性质就有些不一样了。
当初从兵部调来的卷宗上面,也曾说主将骄敌。
主将骄敌………………
汉沽关易守难攻,如若没有那道迎战的令,蒙古铁骑好像也确实打不进汉沽关,即便是有人想要诬陷他叛国,那也没有用。
那道开关迎战的令是沈长青下的,还是令有其人?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当年汉沽关一战是大昭之辱,提起的人也少之又少,再提起沈长青大多也没什么好脸色,毕竟在他的身上背负了这么多条的人命。
卷宗上记载的事情只有个大概,但顾淮声想要知道更多的细节。
他心中存下疑虑,这件事情究竟如何,还要再查下去了。
或许是晚风冻人,他身上冷得厉害,也不想再继续想这些事了,他起身往屋子里头走去。
姜净春正趴在贵妃榻上,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只手翻着话本子看,两条小腿在后面晃啊晃。
裙子堆在小腿弯处,露出的绣花鞋跟着晃来晃去。
贵妃榻在墙边,墙边的窗户大开着,隐隐约约有夕阳的光从外头透了进来,姜净春借着屋外的残阳看着话本子。
顾淮声看了眼这幅场景,转头就让下人去了拿了火折子来。
他拿着火折子进了屋。
若是以往的时候,他或许会让姜净春不要在快天黑的时候趴着看书,因为那样对眼睛不大好。
但是现下,他学会了闭嘴。
这种说了让人不高兴的话,他没必要去说。
天黑看书不好,他给她点上火折子不就是了,何必多嘴。
他朝着贵妃榻的方向走去,火折子“啪”一声打开,发出了声响。
姜净春听到动静,一开始还以为是丫鬟,才发现是顾淮声,她收回了视线,继续看起了自己的话本子。
顾淮声点起了烛火,而后坐到了塌边。
他问她道:“你过几日是要去哪里吗?”
她的心思挺好猜的,她忽然叫他不要去过问她的行踪,想必过些日子不知道是要去哪里。
而且还是去不大想让他知道的地方。
姜净春默了片刻,视线仍旧落在眼前的书上,她看书入神,心不在焉敷衍他,“你管这么多做呢,再说了,就算是出去了难道还得知会你吗,出去玩还玩不得了吗。”
顾淮声叫她一噎,但更加断定心中想法了。
他都有些好奇,她究竟是去哪里了。
但她实在不肯说,怕又给她问恼了,他便也闭了嘴。
他没再说话,却忽地往榻上躺了过去。
贵妃榻不怎么小,但顾淮声的身形实在有些宽广,一躺上来,就又给姜净春挤去了角落里头。
姜净春当即“啧”了一声,想要问他又挤过来做些什么。
再说了,平日里头他不是忙得很吗,不是在忙公务就是在忙着不知道什么事情,今日非凑过来做些什么。
然而顾淮声却先她一步开了口。
“好累好冷,我就躺一会……………”
他的嗓音有些沉,带着说不出的凄苦。
姜净春质问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头,方想转身踢他下榻的脚也停在了半空中。
她看向了他。
烛火下,冷白如玉的侧脸染着几分病态的白,眉头紧皱,下颌紧紧绷着,就连嘴唇看着都有些发白,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过了那么一会,顾淮声怎么就这个样子了。
高大的人此刻看着却这般弱小。
姜净春想,顾淮声卖可怜的招数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弄成这幅样子,她也不好意思蹬他下去了。
姜净春妥协,但是说道:“那你躺着,我下去。”
她还穿着鞋,不大好动作,推了推旁边的顾淮声想要下去。
可顾淮声却不肯动,他说,“你就躺这看书,我不烦你,躺一会就走。”
一想到当初的事情就有些头疼,一下好像又被带回了那个寒风刺骨的秋日,他想靠在她的身边,她的旁边很暖,他取会暖就离开。
曾经唾手可得的东西,可如今怎么都求而不得……………
他可怜兮兮的语气近乎带着几分恳求,姜净春直觉不对劲。
他到底怎么了,奇怪得很。
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听了这话的姜净春果真也没动作了。
因为他看着好像真的快要冷死了。
嘴唇都白成这样了。
他确实也累,一天到晚,起得比鸡都要早些,成日忙得不像话。
姜净春没有再开口,继续翻看起了手上的书,可是顾淮声不大老实,总是要往她这边贴。
他的身上真的很冷,姜净春都能感受到寒气。
她扭头看他,却见他闭着眼,长睫在眼下透出一片阴影,也不知这是睡着没睡着。
但她也罕见没有把他推醒。
即便被挤到了墙角,脸硬生生挤红了也没说些什么。